簡約 靜默 溝通 詹瑞文陳志樺談今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
【明報專訊】英國劇作家品特(Harold Pinter)剛獲頒今屆諾貝爾文學獎,給戲劇界帶來極大鼓舞。無論他是否如外界所測,得獎拜其反戰言行所致,但對戲劇藝術工作者來說,品特的劇作乃戲劇必修科,劇壇中人沒有人不認識他作品。他對虛假語言、溝通失效,以及人性複雜面的深刻呈現,令本地多位劇作家及舞台創作人深受啟發,當中包括詹瑞文(相關新聞 - 網站)及陳志樺。潘﹕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接觸品特的作品﹖他給你們最大的啟發是什麼﹖
陳﹕如果要舉一位對我影響最深的劇作家,Harold Pinter、Edward Albee、David Mamet、Samuel Beckett都會榜上有名。
早於八十年代,我已開始看品特的劇本,我擁有的唯一一套劇本全集,就是他的作品。但他劇本的舞台演出,我看的卻不多。他的文本相當吸引,經常有一股 under-current(暗湧)在流動。跟我合作過的導演或演員,都覺得我寫的劇本,要說的話都在台詞底層,這個也許受品特影響。
最簡約語言 帶出宇宙性題旨
品特的劇本很static(靜態),很冷靜,視覺上沒有很大的行動,即使打架或衝突,也在冷靜中進行,所有事件都在對話裏發生。但每個人表面的台詞,又不真正在表達其心裏或腦海裏想要表達的意思。在他的文字世界裏,戲劇衝突不單在文字上發生,而在文字下湧動。如何用最minimal(簡約)的語言,帶出宇宙性的題旨,是他的作品的最大啟示。以Mountain Language為例,文本短小,講軍隊、監獄、同時呈現政治和語言暴力,非常簡約,卻不硬銷,讓張力慢慢滲透觀眾。
詹﹕十多年前,我在英國讀書時有機會看到品特導演自己的作品Betrayal。或者有人會覺得劇本適宜由導演演繹,讓演出與作者之間保持一段距離,但那次卻讓我看到原汁原味品特的演出,因為劇作家自己,最知道如何將自己的作品呈現舞台。在英國讀書的時候,我也看過其他劇團演出他的作品,例如 Birthday Party、Mountain Language等。我覺得他的作品,非常貼近現代生活,他的劇本並不如表面的荒誕,而是以荒誕的語言與處境呈現真實。他的文字取向,相信承傳自 Beckett,那種簡約的語言風格,每一個停頓與靜默,都滲透強大的力量。
陳﹕你說的對,他的作品對許多編劇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,他沒有刻意營造傳統戲劇上的所謂張力或戲劇衝突,劇情推進也不按起承轉合鋪排,亦沒有死人塌樓等感觀性的效果,去衝擊你的思維,只用冷靜的手法,內容非常生活化,例如幾個人圍坐傾談,用反傳統的方式營造戲劇張力﹔所以,要演他的劇本難度亦高,如何處理這種狀態,呈現台詞底層的暗湧,又不刻意營造,對演員來說是一大挑戰,但同時也很容易成為演出的致命傷。這一點,我覺得是承傳自俄國戲劇大師契可夫的作品,一般人形容契可夫的作品是﹕「一間屋,一些人,演一些平淡的戲,演完後,你會感到整個歷史在流過。」
台詞潛暗湧 文字見功力
詹﹕提到表演,我非常認同,品特的角色,對演員來說是極大挑戰,因為台詞下的暗湧強烈,所有「戲」都在台詞底層,年輕的演員或對他的作品了解不透徹,會將暗湧都「演」出來。所以要演好品特的角色,要不對他透澈理解,要不對他一竅不通,他自己也曾說﹕不用完全明白,只要做就得。我看過他的作品 Betrayal的電影版,某程度上他的靜默較容易以鏡頭呈現,不過,若能呈現於舞台上,那力量將會更大。
另外,他筆下的人物都好冷,並不屬於自然主義,又沒有熱情,即使發現伴侶有外遇,不打也不憤怒,卻陰冷地要將對方置於死地。這一點跟英國人的狀態很接近,都是冷冷的,要保持風度與禮貌。跟美國人又很不一樣,有人說,美國人的說話裏,有八成是感嘆語,只有兩成是實質內容。
陳﹕品特所有戲都是關於溝通,或不能溝通。是環境造成﹖還是因為自我的原因﹖總之語言永遠表達不了真正想要講的意思。但他最強的地方,卻是人物對話的情節,透過對話,呈現溝通失效。
事實上,佛洛依德對人的分析,影響了後來許許多多的藝術創作,他對人性多重複雜面的拆解,踏入科技年代人類的迷失與朦朧化,人類個性出現的歧異與偏差,都呈現在品特的作品裏。
在戲劇上品特可說相當大膽,一直以來,戲劇也為觀眾生存,莎士比亞的戲也會考慮觀眾因素,但品特的劇場卻帶有心理劇場或精神劇場的意味,透過二人對話中的停頓、靜默呈現,觀眾要極度集中,才能感受演員的內心世界。要創作這樣的作品,文字功力要非常高。
另外,他也曾創作廣播劇,他的語言特色,在電台媒體上卻發揮了很好的效果。英國多不同媒體的渠道,讓創作人作多元化的嘗試,可惜香港並沒有這樣的空間。
詹﹕不過他的作品其實也反映了英國人沉默寡言的個性,以及他們對自己文化的優越感。
潘﹕這次品特獲頒文學獎,你們又如何看他作品裏的文學性﹖
陳﹕一部作品的文學性與得獎與否,要看獎項如何定義作品的文學性。對我來說,品特的作品彷彿開了一道門,一扇窗,在戲劇上,在藝術探索上,讓創作人看到另一個世界,原來戲劇可以這樣呈現。
詹﹕說實話,他的劇本並不易讀,雖然都是對話,卻有一句沒一句,有時又答非所問,我形容他為第二代的荒誕劇代表,將戲劇題材拉近生活。他的文學性,展現在題材跟生活的關係,內容看似平淡,如生日會、背叛等,但其深度卻呈現在對生活的閱讀與深度觀察。
潘﹕第一代跟第二代荒誕劇作家有什麼分別﹖
陳﹕第一代荒誕劇的代表劇作家包括Samuel Beckett、Eugene Ionesco等,他們對世界質疑與疏離,但卻保持一定的幽默感,觀眾看後會發笑﹔但品特的作品,卻一點也不好笑。
詹﹕他有的不是wittyness(風趣幽默),而是令人詫異。
陳﹕他又不會說笑話,給觀眾冷冷的感覺。
潘﹕不過,他近年似乎很少作品面世,反而多了參與社會運動。
詹﹕近年他的確很少劇作面世,轉而寫詩,又參加反戰運動,他對世界的關懷更闊更大。老實說,我們對他的認識,主要還是集中在他的劇作,至於他近年參與的社會運動,知道的不多。其實,他後期的作品,如Mountain Language,所關注的議題已偏向政治性,也帶有濃烈的人道主義與人文精神。
有報道說,他獲獎可能跟他反戰有關,以肯定他的聲音。不過,無論有沒有底層原因,我愈來愈覺得,似乎沒有一個獎項跟政治無關,視乎你對「政治」的詮釋,有時候「政治」不限於國家或地域性的意義。
潘﹕以往曾約有10位劇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,你們認為能否反映戲劇的某種特性,例如社會性、宇宙性﹖
詹﹕對,曾獲獎的劇作家包括高行健、Dario Fo等,對我們從事戲劇藝術工作的,當然是一大鼓舞,也反映了戲劇在今日時代的普遍性、重要性,以及其影響力。
陳﹕若從劇作家的角度看,我作為一個編劇,我也一直追尋屬於自己的戲劇世界,文字世界。我覺得品特最教人欣賞的,是幾十年來他對戲劇創作的堅持,忠於自己的藝術探索,並不曾放棄。這種對藝術探索的精神,最令人觸動。
另外,當今日講求視覺效果,講求場面、音響與燈光等感觀意像的震撼時,他還原至一劇之本,從劇本出發,回歸原點,對於後現代一切解構拆解的詮釋與演出,或許也是一種啟示。
文﹕潘詩韻
編輯﹕陳立衡
http://hk.news.yahoo.com/051015/12/1houd.html
部分曾獲諾獎劇作家
劇作家,出生於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的一個猶太家庭。1927年獲法文和意大利文碩士學位。他也是詩人及小說家,最著名的劇作有《等待果陀》,是戲劇史上真正的革新,也是第一部演出成功的荒誕派戲劇。
他在196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。
Dario Fo
劇作家,也是詩人、畫家、音樂家,以嘲諷政治人物出名,被形容為用「心靈的眼睛」觀察生活,寫過超過四十七個劇本,導演過八十齣戲,著名劇作包括《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》、《絕不付帳》。199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。
http://hk.news.yahoo.com/051015/12/1houf.html
什麼人問﹖潘詩韻
以為懂得以語言說話,卻原來表達能力很差﹔以為懂得以文字說話,卻原來承受不了筆桿的重量。沒有著書也從沒立說,多年來一直在媒體打轉,偶爾進出於劇場之間。現職劇場組合,負責藝術拓展。
於大學時期首次接觸品特的《生日會》,「九唔搭八」的語言害她一度窒息。
http://hk.news.yahoo.com/051015/12/1houh.html
什麼人答﹖詹瑞文、陳志樺
詹瑞文
劇場組合聯合藝術總監,跨媒體表演藝術家。近年演出備受注目,被譽為香港劇壇的icon,並活躍於不同媒體的創意計劃,包括電影、廣告、企業及傳媒,又主持表演藝術專業訓練,其「形體棟篤笑」表演流麗鬼馬,只此一家。對世界充滿好奇,永遠笑看生活,對表演藝術,卻絕對嚴肅認真。
在英國讀書期間,有幸欣賞過品特親自執導自己的作品,深受其作品對人性的描述所牽動。
陳志樺
偽名,寫過幾個劇本,前半生乏善足陳,凡事後知後覺,迷戀宿命,半推半就。十多年在工程地盤環境中進化/退化,機緣際遇,正式轉往劇壇,最希望把創作的時間及空間拉長拉闊,識多一些人,知多一點事,寫多一點戲。今天,最想做的,是學習「善忘」和「失憶」。
自以為一個所謂「劇作者」,說到底,是一個忠實的,為逃避世俗雜音,樂於走進孤獨聖殿的狂迷……正因如此,將來,其實是一早注定。
十多年前開始接觸品特的作品,家裏唯一的劇本全集,就是品特的傑作。
http://hk.news.yahoo.com/051015/12/1houi.html
原 來 品 特 寫 過 劇 本
如 果 品 特 ( Harold Pinter ) 不 是等 到 現 在 才 拿 諾 貝 爾 獎 , 而 是 在 上 世 紀 七 十 甚 至 八 十 年 代 就 得 了 獎 , 我 們 或 許 不 會感 到 意 外 了 。 如 果 他 在 七 十 年 代 得 諾 貝 爾 獎 , 情 況 應 該 就 像 帕 穆 克 ( Orhan Pamuk ) 或 村 上 春 樹 在 今 天 得 獎 一 樣 , 熟 識 他 的 讀 者 很 多 , 大 家 會 在 網 上 熱 烈 討 論 ; 書 店原 來 就 有 很 多 他 的 作 品 , 這 時 只 需 搬 到 店 中 最 顯 眼 位 置 就 行 ; 報 紙 開 出 的 篇 幅 也 一定 比 現 在 來 得 有 份 量 。但 是 , 品 特 是 在 他 宣 佈 不 再 寫 劇 本 後 , 是 在 二 十 一 世 紀 的 第 五 年 才 得 到 這 個 連 他 自 己 都 很 不 解 的 諾 貝 爾 獎 。 於 是 書 店 要 急 訂 貨 , 出 版 社 要 把 絕 了 版 的 書 重 新 推 出 , 年 輕 一 代 的 讀 者 會 疑 惑 地 問 「 誰 是 品 特 ?」 甚 至 , 連 一 些 在 七 八 十 年 代 不 斷 排 演 品 特 作 品 的 劇 界 大 老 也 可 能 會 有 種 重 新 打 開時 間 錦 囊 的 滄 桑 : 啊 , 那 些 老 好 日 子 ! 劇 場 演 出 還 要 有 劇 本 的 年 代 , 荒 謬 劇 就 是 最前 戲 劇 的 時 光 。
說起 荒 謬 劇 , 品 特 曾 被 認 為 是 貝 克 特 的 晚 輩 , 擅 長 用 最 簡 潔 的 劇 情 和 最 浮 淺 的 對 白 去說 最 神 秘 最 令 人 不 安 的 情 緒 。 他 筆 下 的 場 景 總 是 那 麼 封 閉 , 動 作 和 台 詞 之 間 總 是 有那 麼 引 人 豎 耳 的 沉 默 。 品 特 喜 歡 沉 默 , 它 比 那 些 無 聊 的 台 詞 更 有 力 , 說 出 了 更 多 真相 。 但 劇 中 人 物 的 表 現 太 可 笑 了 ( 例 如 《 生 日 派 對 》 中 的 房 東 太 太 ) , 所 以 觀 眾 們的 笑 聲 會 打 破 靜 默 。 只 不 過 那 些 笑 聲 似 乎 只 是 為 了 舒 緩 一 下 緊 緊 壓 住 劇 院 的 低 沉 與陰 暗 , 品 特 的 劇 本 到 底 不 是 討 喜 的 鬧 劇 。
俱 往 矣 , 品 特 早 年 作 品 的 魅 力 。 看 到 報 上 說 他 是 「 人 權 鬥 士 」 , 有 劇 團 朋 友感 到 愕 然 : 「 哦 , 他 是 人 權 鬥 士 」 ? 其 實 , 有 兩 個 品 特 , 一 個 是 荒 謬 劇 場 的 大 師 ,另 一 個 是 在 英 國 《 報 》 寫 時 論 罵 布 萊 爾 是 白 癡 的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。 學 戲 劇 的 人 不 一 定 知 道 品 特 十 年 來 的反 戰 立 場 , 和 他 一 起 上 街 的 年 輕 人 也 不 一 定 看 過 這 位 老 人 的 成 名 傑 作 。 當 然 品 特 也寫 一 些 充 滿 政 治 色 彩 的 劇 本 , 但 坦 白 講 , 實 在 粗 糙 , 只 是 比 他 近 年 的 詩 好 。 而 品 特的 詩 嗎 , 我 寧 願 他 從 未 寫 過 。
很 多 愛 讀 劇 本 的 朋 友 未 必 知 道 品 特 早 就 是 個 反 動 份 子 , 他 曾 在 七 十 年 代 和 亞瑟 . 米 勒 ( Arthur Miller ) 一 起 去 土 耳 其 , 考 察 當 地 異 見 份 子 與 庫 爾 德 人 的 悲 慘狀 況 。 後 來 土 耳 其 大 使 館 搞 了 一 個 派 對 , 要 好 好 榮 耀 米 勒 , 品 特 也 是 獲 邀 嘉 賓 。 怎料 統 戰 沒 搞 好 , 品 特 在 派 對 逢 人 就 說 : 「 你 知 道 嗎 ? 土 耳 其 政 府 居 然 用 電 棒 去 電 反 對 份 子 的 老 二 」 ! 結 果 他 就 給 人 轟 了 出 來 。 儘 管 米 勒 是 主 賓 , 一 見 這 場 面 , 也 就 隨 老 友 飄 然 而 去 。 後 來 品 特 還 寫 了 一 部 劇 本 , 叫 《 Mountain People 》 , 講 的 就 是 庫 爾 德 人 。
別 說 大 家 都 忘 了 品 特 是 個 作 家 , 恐 怕 他 自 己 都 沒 想 過 能 靠 文 學 得 獎 。 他 告 訴 記者 : 「 頒 獎 給 我 大 概 是 看 上 我 的 政 治 活 動 。 … … 我 一 直 關 心 帕 穆 克 會 不 會 得 獎 , 他是 土 耳 其 第 一 流 的 異 見 份 子 」 。
梁文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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